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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西游记
前 (2009) 年四月应英国的 Real Reads 出版社之邀，与台湾的优秀绘者江长芳 (Shirley Chiang) 合作，共同把中国四大古典名著改写成适合西方少年读者（八岁至十叁岁）阅读的英文故事。
Real Reads 以改写世界各国古典文学作品出名，除了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奥斯汀 (Jane Austen)、布朗蒂三姐妹 (Bronte Sisters)、莎士比亚 (William Shakespeare)、马克.吐温 (Mark Twain) 等大文豪的多部创作之外，也收罗了包括 H.G. 威尔斯 (H.G. Wells) 的《时光机器》(The Time Machine) 在内的六部科幻小说、包括柯南.道尔 (Conan Doyle) 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 在内的四部奇幻文学、包括《罗摩衍那》(Ramayana) 在内的四部印度古典文学、以及《圣经》的 "新约" (New Testament) 部分。这些古典文学透过现代作者的重新诠释，呈现出足以吸引少年读者的文字、意趣和品味，书末更有原著的介绍、分析和讨论，让有心进一步钻研的读者能够轻易探入古典文学的高深境界。
我才疏学浅，因此在和 Real Reads 的出版人暨编辑 John Button 先生商量之后，决定下手的第一本便是奇幻有趣的《西游记》，然后是诡谲重智的《叁国演义》和令人读了热血沸腾的《水浒传》，最后才是莫测高深的《红楼梦》。如今 Real Reads 中国古典丛书系列的《西游记》(Journey to the West) 已经在英国出版，可以在亚马逊网路书店找到，而《三国演义》(The Three Kingdoms)、《水浒传》(The Water Margin) 和《红楼梦》(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也将于九月出版，以赶上十月中在德国举行的法兰克福书展 (Frankfurt Book Fair)。
面对《西游记》的这次西游，不禁想起当初用英文改写这本古典小说的许多酸甜苦辣心情，谨在此为文纪念，也和其他喜欢这部书的读者分享。
《西游记》一共有一百章，在改写过程中碰到的第一个困难便是如何把书中主角的各个名号妥切地用英文表达出来。例如孙悟空又称孙行者，自号齐天大圣，书中又称美猴王、弼马温、心猿、金公，仅仅是翻译就令人头痛，更不用说是选择一个让少年读者好念好记的英文名字，最后只能定名为西方读者和电视、电影观众已经耳熟能详的 Monkey。又如猪八戒又名猪刚鬣，法名猪悟能，书中又称为木母，只好就其 “物种” 和个性而名为 Piggy；沙和尚法名沙悟净，又称为沙僧，只能因为其出没于流沙河而勉强名为 Sandy。最令人想要拔头发呻吟的是唐三藏，俗姓陈，小名江流儿，法号玄奘，号三藏，被唐太宗赐姓为唐，在书中还一度被猪八戒改名为 “沉到底”，我想来想去，总觉得 Monk 太简单，最后定了个 Xuanzang，看起来正经八百，念起来可拗口。
和名号同样复杂的是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的兵器和法术，以及他们成佛之后的身分。例如 “如意金箍棒” 和 “九齿钉耙” 都还算容易用英文解说，“降妖宝杖” 有点伤脑筋，再加上唐三藏的 “九环锡杖” 和 “锦斓袈裟”，就足以让人吐血。比较起来，七十二番变化和觔斗云的说明倒是容易些。至于 “斗战胜佛”、“旃檀功德佛”、“净坛使者” 和 “金身罗汉” 又该怎么翻译？好不容易想出答案，只怕白发也多了四根。
最令人伤脑筋的是书中的众多神魔鬼怪，无数场景，应该怎么取捨，才能维系原作者吴承恩的精神和创作本意，保留原著特色，又足以在短短六千字的英文故事中展现这部小说的各种精彩特色和情节？花果山是一定要提的，所谓的 “东胜神洲傲来国” 就免了。献 “天河定底神珍铁” 给孙悟空的龙王，以及被迫把他从 “生死簿” 上除名的阎王和判官，都获得一提，西王母、太上老君、哪吒、乃至于黎山老母一类的神明就只能默默无名，连一路当白马驮行李上西天的龙王三太子都被省除了，颇有抱憾。二郎神大显身手，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多加护卫保佑，还有那高与天齐的五行山，孙悟空撒的那一泡尿，以及唐三藏老是拿来碎碎念的金箍咒，都列入书中情节。至于那前仆后继、排队等着吃唐三藏的肉的无数妖魔，就只能以牛魔王、铁扇公主和红孩儿为代表了，实在是无奈。
在九九八十一场劫难部分，如何选择有趣而更有意义的情节，足以衬托出唐三藏取经的心志虔诚坚决，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三人之间的复杂情谊，各种神魔和妖孽之间的攻防协作，以及他们加诸于师徒四人的各种心灵、神智和肉体上的诱惑和苦楚，应该就是最大的学问。《西游记》的章回体裁能够把各式各样的场景串连在一起，各个故事之间可以毫不相连，英文的故事写作却必须头尾连贯，起承转合都得合理，以免被读者抓到空处而紧问不捨，要自圆其说也难。比方说孙悟空和二郎神缠斗不休，最后变身成庙宇，眼睛是窗棂，嘴巴是门宇，尾巴不知道怎么办，姑且变成庙后的一根旗竿，西方的少年读者就要问：庙宇后面为什么要立一根旗竿？不能竖在庙前吗？又如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至唐三藏出场，这其间的五百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一些妖魔明明就是天上神明的部属或宠物，为什么不好好管制他们，被他们溜到人间去胡作非为？唐三藏好不容易取经成功，为什么诸神还不满意，非得让他经历满八十一劫不可？这些问题在读中文书的时候完全是理所当然，不需解释，碰到英语读者就显出其中单纯的疑问性了。
《西游记》中的许多劫难用中文读起来极有趣味，一旦转述成英文，却有啰嗦琐碎且令人莫名其妙之感。比方说白骨精三次被孙悟空打，每次换一个屍体，实在也太过方便。盘丝洞的七个蜘蛛精搅得人不得安宁，偏偏又有个师兄是蜈蚣精，还得劳烦本尊是公鸡的昂日星官出马镇妖，等到这一切解释完全，读者老早就失去了兴趣。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的作恶，还有他们的羊脂玉净瓶和紫金红葫芦，以及黄袍怪霸占公主二十年、最后又把唐三藏变成老虎，甚至女儿国的国王和蝎子精都想抢唐三藏为夫，在编辑过程中都因为太过天马行空及琐碎而被删除了。
那么还有什么是剩下来的呢？例如车迟国的虎力大仙、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和孙悟空斗法，就显得出孙悟空的本事。子母河让猪八戒和唐三藏怀了孕，必定要提，后来解胎的过程就太复杂而必须简略。真假孙悟空的斗争绝对精彩，但是六耳猕猴的来历就不用提了。孙悟空请观音菩萨制服红孩儿，后来又和铁扇公主及牛魔王大打出手，其间的描述就颇详细。最后孙悟空在灭法国给大群人剃头，在凤仙郡劝善施甘霖，又在天竺国把变身公主的玉兔交还给嫦娥，算是除了 “天灾” 之外，对于 “人祸” 几番简单速写。至于唐三藏和三个徒弟取经成功、回返长安、最终成佛的过程，自然也得费些笔墨。
如此一路写来，深深感受到《西游记》的深奥，在各种诙谐滑稽、令人匪夷所思的人事物景之后，其实都有作者意欲表达的深意，只是古往今来的读者解读不同而已。希望借着这次的英文改写，还有绘者江长芳的精美插图，这部伟大的中国古典小说能够引起更多西方读者的注意，特别是少年读者，多少能够培养一点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兴趣，进而开阔心胸，也是好的。至于《三国演义》、《水浒传》和《红楼梦》的英文改写过程和其间取捨，就要等到这三本书出版的时候，再向读者介绍囉。
註：原载于 "阳光下的声音" 博客，2011 年 7 月 19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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